苜蓿菜
文/张晓科
七八十年代,家乡村村种有大片碧如绿海的苜蓿。苜蓿原本是生产队用来喂养牛马的青饲料,只因众乡亲对其情有独钟,所以大家亲切地叫它“苜蓿菜”。生活清贫的农家人,若一日三餐有青青绿绿的苜蓿菜点缀饭桌,绝对是家家梦寐以求的生活。
小时一到阳春二月,迎春绽放、柳柔枝软、麦子葱绿,寂寞了一冬的苜蓿也崭露头脚绿芽碧叶。家中吃汤面或搅团,加入焯水后美味可口,甘之如饴清香四溢的苜蓿菜,便是回味无穷的一道经典美食。
用嫩苜蓿烙的白面馍甜香味美,叶片圆如墨玉的苜蓿,把洁若皓月的馍片点缀得美轮美奂。轻咬一口,唇齿间尽是淡淡的清香缠绵不断。
天暖气和的上午,大皂角树下的大铁铃“叮叮当当,……”响了起来。老队长站在树旁的土堆上,身披一件黑色夹袄上衣,口叼烟嘴双手插腰。他神情严肃地环顾了会场一周,窥摸人到齐了,便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拉着官腔。
“都别说话了,远处的往跟前坐坐。今个把大家叫到一块开会,主要说说队上苜蓿的事,从今往后谁也不能随随便便去掐一把苜蓿。庄稼人都知道,队上耕种碾打,凭的是槽上三十多头牛马给咱出头卖力。牛马的青饲料靠的是那片苜蓿地,这阵若掐了嫩芽,苜蓿身弱杆矮长不起势,牲口吃不饱咋套犁拉车大搞生产呢。”
老队长续了锅旱烟继续道,“队上决定安排三位饲养员白天晚上轮流看护,一防邻村人偷,二则也防咱本村人掐。若抓住了,不管有脸没脸的,还是年老年少的,一律扣罚三天工分。”
接着老队长把脸转向三位饲养员道,“打铁须要自身硬,你们首先要管好自己,个个维错不得。若真出了啥事,谁也帮不了你们。到时哭哭啼啼求爷告奶,惹得八家浆水捂不酸,谁煮的醋谁自己咽,也别怨人”。
老队长环顾了一下会场,最后提高声调大声说道,“咱挂面调醋,有盐(言)在先,今个我先把这丑话撂在这儿,希望大家好自为之,莫给队上再添啥麻烦。”会场上默不作声,都知道老队长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狠人。
巧就巧在当天下午,家住塬下的姨给黑蛋妈提了小半笼嫩苜蓿,说河滩地墒饱向阳,苜蓿已有小半拃高,而塬上的苜蓿才刚露出嫩芽。队里苜蓿地恰巧又在她家房后,便趁天黑偷掐些,操心塬上的姐匆匆送些过来。
晚上关了院门,黑蛋娘便和面洗菜烙好苜蓿馍,千叮万嘱黑蛋和姐姐不要在外人前提及此事。两姐弟边吃边点头满口应承下,黑蛋却趁娘出去的当儿,顺手便给自已花布书包中偷偷塞了两块苜蓿馍。
黑蛋是个最爱显摆拿大的主,第二天早上趁课间休息的当儿,便掏出苜蓿馍招来晃去,惹得要好的伙伴全拥了过来,个个垂涎欲滴都想分上一口尝尝。
众星捧月的黑蛋春风满面,慢条斯理地给张三掐一小口,又给李四掰一 疙瘩,再给同村的狗娃一块。就连平时对自已吓三喊四不正看一眼的班长,今日一反常态笑嘻嘻地凑到黑蛋耳边悄声说,“不会做的题让你抄我的,我全做好了,一个字腿都不少,嘿嘿”。黑蛋正为此事抓头挠腮,忙掰了一块殷勤地献与班长。从不给自己借东西的同桌小梅,竟大大方方强塞给黑蛋一块半新不旧的橡皮。黑蛋受宠若惊,索性把剩下的全给了小梅。热热闹闹的教室全是苜蓿清香甘甜。
吃中午饭的当儿,狗娃娘瞅空来到黑蛋家。一进门便喊,“嫂子好香啊,今个又做啥好吃的了”。黑蛋娘陪笑道,“有啥好吃,上顿下顿都是面,又没杀鸡宰鹅。”狗娃娘阴阳怪气地道,“嫂子还藏着掖着,我在门口早闻到苜蓿的清香,也不给咱分一把,尝尝鲜解解馋,边说边故做舔嘴咂舌。
黑蛋娘忙道,“那有什么苜蓿呢,你尽会开玩笑。”狗娃娘一本正经地道,"你黑蛋早上背了一书包苜蓿馍,在教室给大家一个个分呢,我狗娃放学亲口对说的,还冤枉你不成”。
娘忙转身欲问黑蛋来龙去脉,刚刚还在身旁吃饭的黑蛋,不知啥时撂下碗筷早溜得无影无踪,娘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。
黑蛋娘思忖着,既然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,也没啥隐瞒了,只能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实话实说。
“哦,那是她姨昨天送来的,凑凑合合烙了一个苜蓿馍”。狗娃娘那肯相信,鼻子一哼道,“这话谁信呢,队里几十亩苜蓿,别人吃不上,饲养员还吃不上一口,人常说,近水楼台先得月,向阳花木易逢春”。
黑蛋娘忙解释道,“我的好先后,去年黒蛋爸看苜蓿,看见你掐队里苜蓿,总是睁只眼闭只眼,也没告诉队长扣你家半厘工分。乡亲邻里,抬头不见低头见,谁还能把这事干一辈子呢?黑蛋他爸是个倔驴脾气,我家从来没白吃过队上苜蓿菜”。
狗娃娘阴着脸道“人心隔肚皮,画虎画皮难画骨。有的人,嘴里念着阿弥陀佛,怀里揣个水牛犄角。”说完便头也不回愤愤离去。
黑蛋娘百口难辨,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,自知人家是故意来寻仇觅恨找茬的。只因那年两家男人争一个饲养员,狗娃爹没当上,便一直记恨在心。经常人前背后鸡生鹅斗,话里话外夹枪带棒,以泄心中私愤怨气。
下午跳蹿蹿回家的黑蛋刚一进家门,娘便问及此事,黑蛋吞吞吐吐默不作声。站在门囗的姐不住递眼色悄声催促道“快跑,快跑…。”怒火中烧的娘随手抓起门后笤帚,只听“啪”的一下,黑蛋屁股瞬间象被蝎子蜇了锥扎刀剜般疼。黑蛋转身一瘸一跛便向前厅婆屋奔去,娘不依不饶跟在后面骂道,“今个看你能上到天上去不成”。
黑蛋鞋也不脱便躲在炕上婆的身后,动山摇月般嚎啕大哭。婆边抚黑蛋的头边哄道,“蛋蛋娃不怕,蛋蛋活来啦,活来啦……。”一边颤颤巍巍地训斥着面前儿媳,“有啥天大的事,竟下这狠手。八、九岁的小娃能干啥坏事,况且小娃又五魂不全,那经得起你这一惊一吓。咱老张家就守着这一个独根孤众的苗,还指望顶门立户光宗耀祖呢。”
气得黑蛋娘埋怨道,“给他千叮万嘱苜蓿馍在家里吃,可他硬是偷偷摸摸带到学校去,拿着自家馍让别人咬马,还没落下半个好,真是吃饱肚子当肿呢。这下全村上上下下都知道,他爹饲养员也偷苜蓿。咱挣的是全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满工分,队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天天叮着,谁不眼红。你行端走正人家还照着影子,背后说三道四嚼舌根呢。这娃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,今晚先把火给停掉,饿个两三天,让这个记吃不记打的长长记性,要不啥时又要捅马蜂窝。”
婆对怀中的黑蛋道,“以后千万要听大人话,再不敢给咱添乱了。”委屈的黑蛋不住地点头答应,两行碱涩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。
好在老队长并没追究此事,狗娃娘自知理亏站不住脚,也就偃旗息鼓悄不作声,黑蛋爹依旧稳稳当当地干着队上饲养员。
岁月匆匆,人生易老,一切往事都成为云烟。早已和好如初的两位先后,如今已是两鬓斑白满头银发的老人。每每闲暇之余谈及此事,心中感慨万千,总自嘲道,“那时都是被紧巴巴的生活所迫,又加之年轻气盛争强好斗,天天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鸡犬不宁。”
如今每到春暖花开之时,总能看到街上卖苜蓿菜的摊前围满老人。苜蓿菜,一份挥之不去的记忆,苜蓿菜,一段难以忘怀的思念。他们多么希望能再次吃到,清脆甘甜悠香绵长的苜蓿菜。
2023/3/28
[作者简介]
张晓科,城关街道万杨村张家底人,扶风县作协会员。
“家乡永远有讲不完故事”。其文学作品散见于各类网络平台